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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全身又是一阵抖动。
高眉娘却没有再责备他,也没有安慰他。她看到他衣服上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条大缝,便拿出随身针线,挪过来些许给他破了的衣服缝合。
林叔夜察觉要挪开时,被她叫住了:“别动!”
这当口哪里又需要什么天衣针法?哪里又用得上什么无缝技巧?就只是寻常的缝补而已。高眉娘绣的也不快,就这么一针一针地将那个破口缝起来。
林叔夜能感受到她缝补的动作,原本闭上的眼睛睁开了,刚好落在正在缝衣服的那双手上,顺着望过去,此时天色已黑,在炭火微弱的光线下,高眉娘的身影似乎和记忆中林添福重合了起来。
不自觉地,他挪过去了些,靠近了些,额头碰触到了高眉娘大腿外侧,那柔软的触感,带着不算很多的体温,莫名地叫人安心。
有多少个晚上,在无奈与无助中,两母子相依为命,只有靠着彼此才能熬过去那些暗夜。
现在又多了一个能让彼此安心的人。
绣花针一针针地缝好了林叔夜的衣服,也一针针地缝补着他的心。
他终于开了口:“姑姑……”他竟然哭了出来:“我对不起你。”一个大男人对着一个女人哭,一个庄主对着绣首哭,那是极难为情的事,但此刻眼泪却流淌得理所当然。
“你怎么对不起我?”
“好不容易,走到了这一步,结果却因为我……啊!”
他微微一声叫痛,因为绣花针不小心扎到他了。
但这种体验竟然也不陌生,母亲给自己缝衣服时,偶尔也误扎过。
“抱歉。”高眉娘此刻的语声温和,没有初遇时的尖刻,也没有后来故意摆出来的冷漠:“你看,我还是‘海上绣神’呢,说什么师蜀友苏,说什么凌湘霸粤,说什么天下第一,结果缝个衣服都扎到人,是不是很好笑?”
这其实不算好笑,但又似乎确实有点好笑,林叔夜嘴角抽动了一下,只是心情转换得有些急,弄出来的声音便有些怪。
“我练绣二十余年,十三年前就参加御前大比了,结果缝衣服却还失手。你做绣庄庄主,满打满算才多久?顶天了一年多些。偶尔失手,也不算什么。”
“这次不同啊!别的事情失手就失手了,但这一次……这一次失手,我们就完了!”
“完?哪里完了?”
“斗绣完了!御前大比完了!”
“那很重要么?”
空气中忽然静了下来。
但绣花针没有停。
好一会,林叔夜稍微抬起头来:“这不是姑姑你最大的心愿么?”
高眉娘缝上了最后一针,就像所有做针工的村妇一样,低头咬断了针线,然后才说:“我原来以为很重要的……”
她随手收起来了绣花针:“因为我是靠着这个信念的支持,才挣扎着从鬼门关回来、从西南回来,并一路走到现在。但是小惠死了之后,我的想法松动了。今天再看到你舅舅断了手,你又变成这样,我的念想……就不同了。”
林叔夜坐好了,仔细地听着。
高眉娘却没有继续说下去,而是道:“你还是先跟我说说陈子峰的事情吧。有一些事情你还没跟我交底呢。”
她轻轻松松地说出了陈子峰的名字,并没有遮掩,也没有在说这个名字上时花费什么力气,听上去就像提及一个陌生人一样。
林叔夜心气提了一提,当下将自己如何猜到陈子峰、如何在秦德威外宅里确认、如何与他斗法、如何被他拿捏等事,毫无保留都说了出来,既开了口,连霍绾儿的事也都说了。
高眉娘听后,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消化完,她叹了口气,说:“陈子峰也就算了,霍姑娘那边……唉,有些可惜了,不过这也是缘分。不过只是这些,就把你打击成这样?”
林叔夜犹豫着,终究把林添财出卖林添福的事情也说了,把这件事情说出口,对他来说都已经是很艰难的事了。就连刚才林小云来不停追问,他也一字不提。
高眉娘静静地听着,听完没有谴责谁,却问道:“这件事情,你母亲应该是知道的吧?”
林叔夜愕住了。
这一天多来他千思百转,却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!
“我想,她应该是知道的。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?”
是啊,林叔夜会被瞒在鼓里,林小云毫不知情,但林添福却不可能不知的,这位隐忍的母亲只是善良,并不痴愚。
高眉娘又问:“这二十年来,你母亲对你舅舅有没有生分过?”
亲人之间,打骂不怕,甚至怨恨都不怕,最怕的其实是生分。
一旦生分了,亲人就不是亲人了。
自记事以来的种种从脑海中晃过——
林添福对林添财,该生气时还是生气,该责骂——林添福人善良而温顺,不会骂哥哥,却会当着哥哥骂儿子,其实就是骂给哥哥听。
但是生分、疏远,却是没有的。
“没有。”林叔夜说:“我娘没对我舅生分过。”
“那她应该是已经原谅了的。”
高眉娘轻轻的一句话,却如同惊雷一般,划破了困住林叔夜心境的黑厚云层。
这个世界,没有人能在这件事情上帮林叔夜原谅林添财,如果有一个的话,那就是林添福。